文/殷万妮
01,25年
7月,冯小刚执导电视剧《北辙南辕》的消息曝光,题材是时下话题度很高的都市女性群像剧。这距离他上一次拍剧《月亮背面》,已经时隔23年。
冯小刚拍摄电视剧比拍摄电影要更早:1995年的《一地鸡毛》是他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视剧——或许是巧合,无论是25年前,还是25年后的今天,电影市场都处于低潮。
上世纪90年代,录像厅、歌厅、游戏厅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,国内电影市场却遇冷,电影票房和观众人次连年下跌。对比1992年,1993年电影观众下降了50亿人次,到了90年代后期,年均观众人数甚至跌至不足10亿人次。按照中国当时13亿人口计算,每年每人甚至进不到影院一次。
冯小刚也没能躲过危机。电影导演处女作《永失我爱》在1994年上映之后,由他导演的《我是你爸爸》、《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》等几部电影,不是未通过审查就是中途夭折。
这些电影,都由冯小刚和王朔创办的“好梦公司”出品。公司由此亏得血本无归,还被业内冠以“毒药”之名,1996年底,好梦公司结束了这场噩梦,无奈关张。
那一年秋天,冯小刚住在京郊通县的别墅区里,周围都是庄稼地,白天也好,黑天也罢,永远都是一片沉寂。别墅区没有路灯,房前屋后是盖了一半的残楼断墙和比人个头还要高的荒草。
冯小刚常常裹着军大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,望着北京城区的方向,心中记挂着遭到“修改”的电影,心情只剩落寞。
与电影频频碰壁形成对比的,是冯小刚此前在电视剧市场的顺利。
他在1993年等到了导演10集电视剧《一地鸡毛》的机会。那是他同作家刘震云第一次合作,二人在颐和园碰面,在场的还有王朔。刘震云和王朔交谈过后,留下剧本,便匆匆离开。
王朔通读了剧本,不消一下午,全部看完。颐和园内煦暖的红日落下,渐渐地,园内只见夕阳余晖,王朔走进冯小刚的房间,把剧本扔在桌子上,附带着一句:“这是刘震云写的《一地鸡毛》,10集。我觉得很好,也适合你拍。你先看看,愿意,告诉他们。钱都有了,马上就开拍。”
冯小刚反应也很快,他看完剧本,回复王朔:“剧本一个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。”
剧组很快搭建起来。刘震云多年之后还记得冯小刚在片场的模样:上身穿一件红色套头衫,下身穿一条军裤,脖子上日夜挂着‘北京电视艺术中心’的工作证。易感动,易激动,易喝大,也易发火,走起路来昂首阔步。
《一地鸡毛》福祸相依,获了奖,也被封了禁。
电视剧聚焦机关单位的蝇营狗苟和公务员小林生活中的一地鸡毛,冯小刚用了他擅长的讽刺手法。片头的设计就充满了寓意:伴随着舒缓悠扬的音乐一同响起的,是剧中张处长打着官腔、三令五申的会议内容。
画面却毫无相干。片名“一地鸡毛”在一堆泛黄的报纸背景中亮相,随即,国际重要时事新闻画面一一浮现,阅兵、战火、饥饿、关键外交事件等等。
90年代,国际局势波谲云诡,每一件都是时代大事。但在冯小刚的镜头里,克林顿、非洲儿童、中国街道上涌动的人群都成为背景,而后者恰恰才是《一地鸡毛》的主角,职称、定级、房子、结婚、生子、保姆等等,这些琐碎的、烦人的、没完没了的小事,才是每个平凡人全情投入、为之奋斗的大事。
剧目制作完成后,先在上海播出,随后在全国铺开,好评如潮。然而,好景不长。2000年,它因影射九十年代诸多社会负面影响被禁,直到2008年才被解禁。
时至今日,这部剧豆瓣评分8.7分,在冯小刚导演的所有影视作品中排名第一。
02,女性
如果《北辙南辕》确实是女性题材电视剧,冯小刚这个名字,或许无法为它的收视率保驾护航。
冯小刚擅长拍现实主义题材的影视作品,但很难说他擅长拍女性。在执导《北辙南辕》之前,他没有拍过严格意义的女性题材作品。
他创造的最受关注的女性角色,分别出现在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和《芳华》两部电影里。
在《芳华》里,冯小刚把镜头对准了上世纪文工团的文艺女兵,她们朱唇皓齿,一头乌黑得好似锦缎般的头发自然垂落,还有着坚挺圆润的乳房和笔直雪白的长腿。
跳舞时,女兵们的臂膀向一切方向伸展着,弯曲的足弓和耸动的肩部则是另一种力量,让这曼妙的舞姿不至于因少了气力而显得小家子气。
冯小刚毫不吝啬地把镜头对准了女性的身体,而这一具具杂糅着美与力的身躯,对于他来说,承载的恰恰是他不再年轻的欲望。
冯小刚20岁进入文工团,到27岁之间这七年都是在文工团度过的。后来他说过很多次,文工团记录着他青春的最美好时光。
在他唯一一本自传《我把青春先给你》里,他毫不掩饰地表达这种“滤镜式”回忆——
“女兵这种穿军装的方式在夏天里很普遍。洗完澡,披着湿漉漉的头发,光着脖子空堂穿上军装,把军帽塞进军挎包里走出军营。严格地说,这种着装方式是不符合条例的,但看上去却是楚楚动人。直到今天我都想为这样一个细节拍一部电影,抒发多年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兵情结。”
如果说对女人肉体和外表的审视是镜头美学需要,当冯小刚把这种审视贯穿到戏外,显然是不妥帖的。比如他在选女演员时,明确“拒绝整容脸”,并且以此为前期宣传电影的卖点。
《芳华》上映时,冯小刚59岁,他如愿以偿地在60岁之前完成摄制这样一部电影的心愿。如果说《芳华》是冯小刚对自己青春时代的追忆,那么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则是以点切入,解构中国式社会。
李雪莲就是这一个“点”。电影里,她是一位被丈夫污蔑为“潘金莲”的农妇,为了纠正这一句话,她走上了十多年申诉之路。
电影表面在讲李雪莲,其实是在讲二十八个男性。李雪莲几乎可以说是电影里唯一一个有重头戏份的女性角色,除此之外,审判员是男性,县长是男性、市长是男性、老同学是男性,就连最后劝诫、开导李雪莲的路人也同样是男性。
而李雪莲是一条线索,牵扯出官场中上上下下的官员及官僚系统中微妙的规则;她也更像是一个被雄性动物包围、攻猎的对象。
电影海报中,李雪莲居于位置的正中间,正视前方,表情是委屈、执拗于某种结果而不得的,而与她上访路构成关系的九个男人将其包围,眼神自然而然落在李雪莲身上,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值得玩味,不管是昔日爱人的冷漠,还是政府官员的轻视,但从形式来看,已然构成一种权力的天平倾斜。
冯小刚电影里的女性,几乎没有实现过个人价值。
他镜头下的已婚女性,大多具备贤良淑德的特质,她们极大地将个人价值依附于男性价值,表现在角色行为上来说,她们大多对男性是包容的、顺从的,甚至愿意做出让步乃至自我牺牲。《一声叹息》里,妻子宋晓英面对丈夫出轨,选择用忍耐和爱去感动丈夫,最后让其回到自己身边。《一九四二》里,逃荒途中,花枝为了给孩子换袋粮食,不惜卖身于人,只为护夫家和孩子周全。
在冯小刚电影里,崇拜男性权力,并企图借助男性力量实现某种目的的女性角色亦不少见。比如《手机》中,武月一角是严守一的情人,她习惯于通过以男性发生肉体关系来获取利益,便以此为条件试图换取电视台主持人的工作。在《我不是潘金莲》里,李雪莲在一路告状的过程中,两次寻求帮助的对象是男性,而性同样作为她的筹码。
依靠自身的智慧、理性和格局,哪怕是通过借助外界的女性力量去解决问题的方式,很少发生在冯小刚电影里的女性角色身上,男性仿佛成了女性立足于世的拐杖。
试问,这样的创作意识和创作方式上的惯性,又会让外界对其产生什么新的期待呢?
戏外,冯小刚关于女性和两性关系的言论,亦总是引发争议。
03,老去
冯小刚曾感慨自己已经老去。
去年年末,他最新的一部电影《只有芸知道》在贺岁档上映,五天票房破亿,最终票房停留在1.56个亿。对比同档期来看,这个数字并不乐观:《叶问4》、《误杀》票房都破了十亿,是前者的七倍。
冯小刚的心境,可想而知。
电影上映第五天,他发了一条微博,追忆起十五年前自己执导的、同样在贺岁档上映的《天下无贼》。
那是第一部票房破亿的冯小刚电影,它成为2004年年度票房排行榜第三名。那一年,国内票房破亿的也只有前三名。
彼时,还不流行以更新海报庆祝票房。剧组便包了两节车厢,命名“天下无贼”号,葛优、刘德华、刘若英、张涵予等主演,还有一众媒体人,浩浩荡荡奔赴香港做首映。一路上不断传来票房刷新的捷报,大家在铁路上彻夜狂欢。
可惜,今时不同往日。
熟悉的档期,却指向不同的结果。如果把电影市场看作一部舞台剧,那么,剧目的大背景便是,冯小刚和他的贺岁片时代正在缓缓落幕。
截至2010年,冯小刚依旧是商业电影的领军人物。2010年及其以前,这个名字在年度内地电影前十名的排行榜单中,出现了十二次。单是2010年,他就凭借《唐山大地震》和《非诚勿扰2》跻入年度票房榜单前五强。
但进入2010年代以后,这个数字就变成了两次。
事后看来,这是转折性的一年。第五代及同时代的导演们,开始在票房方面表现出力不从心。
2010年,姜文的《让子弹飞》票房仅次于《唐山大地震》,是其近十年来商业上和口碑上最叫好的一部电影。然而,巅峰之后的滑落随之而至,此后的《一步之遥》、《邪不压正》引发的非议比好评更多。
同样的困境也出现在陈凯歌身上。2010年后,年度票房总榜前十的名单里,再没出现过这位导演的名字。
极大的票房号召力不再是大导演们的特有的能力。
宁浩、徐峥、陈思诚、黄渤、吴京等新一代导演层出不穷,观众需求在变化,贺岁电影类型也开始多元化——从以前单一的喜剧题材变如今的喜剧、动作、青春、文艺、武侠等多种题材。
冯小刚正在失去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市场,尽管他一度因为勇于转型和敢于尝试,成为胜利者。
姜文说过一段评价冯小刚的话,很精准,“电影应该是酒,哪怕只有一口,但它得是酒。你拍的东西是葡萄,很新鲜的葡萄,甚至还挂着霜。小刚,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,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。”
言下之意,冯小刚的电影失之单薄,赋予的意味不浓,经不起细细去品乃至回味。
冯小刚自有主意。在最初的日子里,冯小刚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专业做葡萄汁的,等葡萄汁足够畅销之后,再筹划酿酒。
《天下无贼》可以看作是冯小刚从贺岁片时期转向风格试水期的作品之一。
他聚焦了一个荒诞的悲剧故事,傻根单纯地相信“天下无贼”,而刘德华饰演的王薄和刘若英饰演的王丽是一对小偷情侣,他们一路守护傻根的钱包和信仰,最后王薄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这份悲情与荒诞,让观众看见了“冯氏喜剧”以外的可能性,而藏区外景地和火车车厢,也淡化了地域性的色彩,它打破了冯氏喜剧因京味导致的“南冷北热”的限制,自此,冯氏贺岁片从北方市场真正走向了全国。
随后冯小刚又尝试拍更为宏大的历史题材,《集结号》、《唐山大地震》、《一九四二》皆是这一时期他的代表作,他瞄准了时代之殇下个体的离合悲欢。
与观众的“对抗”同样发生在《一九四二》上映的2012年。电影票房失利,冯小刚将怒气撒向观众。面对外界对于电影的质疑,他又怒斥某些批评缘于“人性的恶”。
冯小刚的商业故事也不再风光。
自1999年《没完没了》开启和华谊的合作,双方创造出“16部电影累计40多亿票房”的硕果,冯氏电影曾是华谊引以为傲的杀手锏。但没有人能处于长盛不衰的位置,从《一九四二》开始,冯小刚的电影就再也没进过票房排行榜前三。
冯小刚电影时代的落寞并非突然而至。年龄并非一切问题的根源,当创作、商业、资本、个人等各个方面开始出现溃败,再怎么修补也无力回天。
04,网剧
触网,对于冯小刚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操作。
早在2017年,冯小刚便担任了网剧《剑王朝》的总监制,还为该剧的开机仪式等宣传活动站台。
《剑王朝》开机时,冯小刚时隔20年再次出现在横店,他的装扮与拍电影时无常,穿着灰黑色的羽绒服,戴着棒球帽。
在那次开机仪式上,他说道:“1997年第一次来横店,那时候秦王宫刚盖完,20年之后这是第二次来,很多导演常年住在这儿,好多人说你是拍电影的吗,横店都没去过,终于补上这一课了。”
然而,这部由当时的顶流小生李现主演,又有冯小刚背书的网剧没能掀起半点水花,豆瓣评分也刚过及格线——6.2分。
电影大导演挂名网剧监制并非个例,今年6月,由陈凯歌担任总监制的网剧《民初奇人传》在爱奇艺平台上播出。
大导演或因人情、利益为网剧站台,同时也可以以此为契机观望网剧市场,观众对此不足为奇。可一旦他们在电视剧中以深度合作的形式参与创作、甚至亲自操刀进行执导,那么对于观众的意义便大不一样。
近来,另一则关于大导演执导电视剧的消息引发了关注。
由王家卫监制并担任总导演的剧版《繁花》即将开机,因为故事背景发生在九十年代的上海,剧组正在如火如荼地征集旧物。
让观众就此落定心思的,大概是王家卫自己拿出一件旧物,即1990年的沈永和「天女」绍兴黄酒。那一年,刚刚完成第二部电影《阿飞正传》的王家卫回上海探亲,住的是花园饭店,饭店一楼的一家百货商店里,这瓶酒的包装吸引了他的目光。王家卫买了三瓶,却至今都舍不得喝。再次翻找出来,已经是三十年后,他即将执导的第一部剧时。
眼下,受疫情波及,电影等待春天,院线渡劫。不管是从时代和行业大环境来看,还是聚焦在电影身上,多元跨界不失为最优选。
于冯小刚而言,他的情况又更加复杂。税务风波后,他在重新面对公众时,似乎不那么苛刻、也不那么据理力争了。态度上,他软下来了;在创作节奏上,他也慢下来了,除了生死未卜的《手机2》,其作品列表里显示的最新一部由他执导的电影作品,是定档在2025年的《婚姻实验室》。
很有意思的是,冯小刚早在2017年许知远的采访中谈到一个预设,即如果自己冒犯了什么,有一种强力干预禁止拍电影,怎么办?冯小刚的回答是,“我现在觉得,那可能是我就解脱了。”
他又补充道,“(不过)你一直被绑在一个战车上,当你不能拍的时候,基本上也是别的玩不动的时候。”
今年,62岁的冯小刚仍被“绑”在电影这一驾战车上,他无法为自己松绑,只能任由这架战车驶去,驶向未知的远方。